这是她头一次正眼看王洵美,也是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君子如玉。
阿慈一直泥巴地打滚,地道质朴,不晓得什么叫做审美,也不晓得怎么评价一个人的相貌。
长工们都说王陶陶长得好看,那应该就是好看吧。反正她看着他那张白嫩嫩的脸是十分舒服的。
可是,在这一刻,他要抗争的是阿慈这个坏蛋。他跪在阿慈面前流着血说一辈子都不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承认,刹那间胸腔里头有什么东西砰砰直跳。
他的眼睛,像什么呢?
像若干年前阿慈在山中捉到的一只白皮狸子,浑身油光发亮的白毛皮极其稀有、臻世稀宝。
它不幸踩中了她的捕兽夹,那双灵动的眼睛,迸射出骇人的求生意志和惊人的震慑力。一如面前流血下跪的王洵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什么?王陶陶万分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他怎么都不可能想到阿慈这个泼妇文盲,竟然能说出这句话。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异彩纷呈,随后又很快平静。
阿慈只不过是莫名其妙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洵美且异.....
洵美且异......哦!王洵美!
阿慈记起来了,小时候在王陶陶家里跟着他爹读《诗经》,读到《邶风静女》这一篇章时特别强调洵美且异是美好又珍异的意思。
陶陶的名字正是来源此处。美好又珍稀的东西,还是一如当年捉到的那只白毛狸子。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记起了唯一会背的一首诗歌,平日里可是连床前明月光都背不全。
王洵美静静地听她背完《静女》,忽然莞尔一笑,是嘲是讽,已经看不懂了。
王洵美,你果真跟白静姝才是一对。阿慈笑着说。
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从小就不爱搭理她,果然如他所说,王洵美和王阿慈就是天地中两条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阿慈默默地跪下来,对着双方父母,诚恳磕了三个响头。
爹妈,王叔爹,不用勉强他了。他不愿跟我结婚,我也不愿跟他结婚。我们一辈子都没可能在一起的。
王洵美忽然听她这么说,有些讶异,你...你不是一直?
一直什么?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rou吗?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王阿慈什么人,满大廊山的青壮年随我挑来捡去,你连地都不会种,我看得上你?
你你你...王陶陶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双方父母见此也没有办法了,阿慈和王陶陶这段娃娃亲,就此宣告结束。
值得一提的是,王家给王陶陶家订亲时的五十亩田地和三十头猪牛羊竟然一个子儿都没退回来。
她找她爹吵,她爹竟然说是补偿给人家的。
诶这就纳闷了,他王洵美有什么好值得补偿的?难道不是他出轨,他来补偿阿慈吗?未必谁羞辱了谁这拎不清?
后天就是王陶陶去日本念书的日子,虽然退了亲,毕竟还是在王家从小长到大的孩子,王家爹妈照样待他如亲儿子一般,在家中设了鸿宴招待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给他办去日本的送行酒。
毕竟是大廊山第一个熬出头的人才。王老爷给他办的酒席,那家伙,那阵仗,县里当官的请了个遍。
个个到席的乡亲父老来了就发一大红包,哄得所有人红光满面,没人敢说王家半句不好。
她妈今天还难得给全家人都整了新衣。她娘和她爹明明抠的要死,阿慈都没舍得买几件新衣服穿穿,更别说他们俩了。偏偏遇上王陶陶的事就十分阔气。
王陶陶出去读书,封大红包!王陶陶每周买营养品,封大红包!
王陶陶胃口不好,封大红包!王陶陶衣服破了,封大红包!
王陶陶学堂活动,封大红包!王陶陶在外搞女人,封大红包!嗯?等等。
反正话糙理不糙,王陶陶在学校谈恋爱,她爹给的钱。王陶陶和那女的小旅店同居,还是她爹给的钱。
王陶陶他野婆娘去洋医院保胎,还他妈是她爹给的钱。王陶陶有个屁钱,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还他妈的往她头上扣绿帽子。
野婆娘肚子都搞大了,未必以后王家还得帮着养?
阿慈越想越来气,妈,我们能不能不对他家那么好啊。我有时候真是恨,我恨他,你和爹对他比对我好多了,他才像你们的亲生儿子!可他往您女儿头上扣了盆粪您知道吗!
妈妈长叹了口气,红着眼睛默默给她扣好扣子。咱不吃他的不花他的,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做人嘛,问心无愧就好了。
阿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低头穿新衣。